僧贤与地论学派——以《大齐故沙门大统僧贤墓铭》等考古资料为中心

本文原载于《世界宗教研究》2017年04期,

作者为澳门沙金在线平台圣凯教授。

摘要:

本文以近年出土《大齐故沙门大统僧贤墓铭》为中心,结合小南海石窟和北响堂石窟的刻经,梳理了僧贤的生平与思想。僧贤作为僧稠的弟子,参与小南海石窟的刻经活动;他先后担任沙门都、沙门统,主持了大总持寺、大兴圣寺,是著名的“地论师”。同时,僧贤继承了僧稠的禅学思想,重视《涅槃经》的“四念处”,提倡《华严经》与《法华经》。最后,《僧贤墓志》等石刻中的用语反映了地论学派的判教思想。

关键词

僧贤; 僧稠; 慧光; 邺城; 地论学派

邺城是曹魏、后赵、冉魏、前燕、东魏、北齐的首都,一度是中原北方的政治、经济、文化中心。尤其是东魏、北齐时期的邺城佛教,上承北魏洛阳佛教的辉煌,下启隋唐宗派佛教,在中国佛教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。随着邺城考古的发现,一批造像、墓志、寺院遗址乃至邺城遗址的发现,大大推动了邺城佛教,尤其是地论学派的研究。如慧光墓志的发现,确定了慧光(469-538)的生卒年; (1)邺城遗址的勘探与发掘,有助于梳理地论学派南北二道的形成原因可能在于南城、北城寺院群的不同。(2)近年,在河南安阳出土《大齐故沙门大统僧贤墓铭》(下简称“《僧贤墓志》”) ,为我们进一步了解邺城佛教提供了很好的资料。本文以《僧贤墓志》为中心,结合其他考古资料与文献,详细探讨僧贤的生平与相关史实,继续推进邺城佛教与地论学派的研究。

一《僧贤墓志》与僧贤生平

《僧贤墓志》出土于河南省临漳县邺城遗址西南方“野马岗东北二里”,高45厘米,宽45厘米,志文正书,共19行,满行19字。(3)如下图:

录文如下:

[志盖]缺

[铭文]大齐故沙门大统僧贤墓铭昭玄大统

法师讳僧贤,俗姓张氏,桑乾桑乾人。家有旧风,名德相踵。法师风尚英远,体调闲秀。早著出群之望,夙立绝伦之表。怀抱高风,独拔风尘,贞心峻节,眇遗俗累。于是矫迹缁门,游心真寂,长惊玄境,深入秘藏。微言妙旨,独得如神,驰誉飞声,遍于遐迩。年廿九,敕修《内起居法集》。既而实相虚宗,静业圆教;异轸同归,殊途总入。悬河注水,破石摧金;一音所说,四部俱仰。龙象之望。朝野推焉。诏为沙门都,俄转沙门大统。总持、兴圣,国之福田,又诏为二大寺主。如师子吼,常转法轮,甘露津流,被于一切。方欲桥樑苦海,拯拔危城,生灭非常,遽从化往。以武平元年,岁在庚寅,二月乙卯朔,五日己未,迁神于兴圣寺,时年六十六。上下蹉殇,緇素酸感。以其月八日窆于野马岗东北二里,敬勒玄石,垂景行于不朽。其铭曰:

峨峨上人,穷理入神,慈悲奖俗,清静居身。

天口非类,河泻谁伦,超兹欲海,迈彼玄津。

时求懿德,弘风有因,法轮恒运,觉宝惟新。

此生非我,慈灯遽沦,勒斯泉石,用纪芳尘。(1)

依《僧贤墓志》记载,僧贤的主要生平如下:

僧贤卒于武平元年(570) ,享年66岁,故当生于北魏宣武帝正始二年(505)。僧贤(505-570) ,俗姓张氏,桑乾桑乾人。桑乾郡,北魏设郡,治桑乾县,北齐以置广宁郡,北周郡废,即今山西省山阴县东北约三十里处。(2)《北齐书》卷二十五《张纂传》记载:“(纂)父烈,桑乾太守”, (3)可知桑乾有张氏。

僧贤的家族世代有信佛的风气,于是僧贤年少出家,深入经藏,掌握佛法的微言大义,获得很高的声誉。《僧贤墓志》记载:“长惊玄境,深入秘藏。微言妙旨,独得如神,驰誉飞声,遍于遐迩。”孝武帝永熙二年(533) ,僧贤二十九,为皇帝敕修《内起居法集》。《魏书·释老志》记载,宣武帝时代,他非常喜好佛法,每年常常在宫中,亲自讲论佛经,广召僧众,辩明义旨。僧人将这些活动记载在册,撰写了《内起居》。(1)《内起居》是仿照《起居注》而作,所谓《起居注》是史官在皇帝的左右,记录皇帝的言行、起居,属于国家的禁密。因此,《内起居法集》是记录宫廷内的佛教义理讲会,汇总所宣讲的佛法义理。(2)可见,僧贤在29岁时,已经在佛教义理研究与弘扬上取得非常高的成就,受到朝廷与佛教界的认可。

僧贤在29岁之后,开始进入佛教僧官系列。《僧贤墓志》记载:“朝野推焉,诏为沙门都,俄转沙门大统。”这是僧贤一生中最重要的史实,先被诏为昭玄寺沙门都,不久升为沙门大统。北魏的僧官制度,昭玄寺是中央一级僧务机构,昭玄寺中设主官一名,称为沙门统,或沙门都统、昭玄沙门都统、都统等;设副职一至数名,称为都维那,又称昭玄沙门都维那、沙门都等。沙门统全面负责昭玄寺,偏重教团立法及主持宗教事务方面;都维那辅治沙门统处理僧务,偏重于管理僧尼名籍,执行对犯过僧尼的惩治,以及具体掌管寺院经济等。(3)永煕二年(533) ,依昙宁所撰菩提流支译《深密解脱经序》的记载,僧令(454-534)为沙门都统,慧光(469-538)、昙宁、僧泽三人为沙门都维那。《深密解脱经序》云:

时有北天竺三藏法师菩提留支,魏音道晞,曾为此地之沙门都统也。……以永熙二年,龙次星纪,月吕蕤宾,诏命三藏,于显阳殿,高升法座,披匣挥尘,口自翻译。……舍笔之后,转授沙门都法师慧光、昙宁。在永宁上寺,共律师僧辩、居士李廓等,遵承上轨,岁常翻演,新经诸论,津悟恒沙。帝亦时纡尊仪,饰兹玄席。同事名儒招玄、大统法师僧令、沙门都法师僧泽、律师慧颙等,十有余僧,缁俗诜诜,法事隆盛,一言三覆,慕尽穷微。(4)

菩提流支曾任沙门统,后来僧令为沙门大统,永熙二年(533)时,慧光仍任沙门都。永熙三年(534)二月三日,沙门统僧令卒。(5)十月,高欢拥立年仅11岁的元善见为帝,即东魏孝静帝,而且迁都邺城。同时,洛阳佛教移植至邺城,从而使邺城佛教出现全盛的状态。慧光随迁入邺城,住在大觉寺,而且转为沙门统,俗称“光统”。(6)慧光深受当时名贤司徒高傲曹、仆射高隆之、司马令狐子儒的尊崇,成为东魏佛教的领袖人物。因此可以确定,僧贤是在慧光任沙门统期间,任沙门都。

公元538年,慧光去世,法上继慧光而成为沙门统。(7)或许,僧贤亦是在这段时间升为“沙门大统”,即《僧贤墓志》所说的“俄转沙门大统”。因为,东魏昭玄寺至少并立三位以上的沙门统。《金石萃编》卷三十《中岳嵩阳寺碑》记载:北魏沙门生禅师发愿造塔,生禅师殁后,其大弟子沙门伦法师、沙门统艳法师继成其功,并于东魏天平二年(535)刊石树碑,同时又有生禅师的高足大沙门统遵法师率邑义繕立天宫。(8)《隋书·百官志》中记载北齐的僧官制度:“昭玄寺,掌诸佛教。置大统一人,统一人,都维那三人。亦置功德、主簿员,以管诸州郡沙门曹。”(1)但是,天保年间,昭玄寺设置十个沙门统。如《续高僧传·法上传》:“初天保之中,国置十统。有司闻奏,事须甄异。文宣乃手注状云:上法师可为大统,余为通统。”(2)因此,从北魏昭玄寺一统一都或一统若干都,到东魏昭玄寺三位或三位以上沙门统并立,再到北齐时昭玄十统俱兴,明显显示了僧官员额扩大的趋势。依僧传与《北齐书》等记载,北齐时代的昭玄沙门统有昙遵、昙献、那连提黎耶舍、昙延、法上等人。(3)除此之外,南响堂山(滏山)石窟第二洞中心柱北壁上部雕刻有“昭玄沙门统定禅师敬造六十佛”的题记, (4)在武平五年(574) ,定禅师在任沙门统。图示如下:

因此,再加上僧贤、定禅师,可以发现共有七位担任昭玄沙门统,可见“昭玄十统”是无疑的。

僧贤任沙门统后,又受诏主持大总持寺、大兴圣寺,成为邺城佛教界的领袖人物。武平元年(570)二月五日,僧贤卒于兴圣寺,八日葬于野马岗东北二里。明嘉靖《彰德府志》卷一《地理志》“安阳县”:

野马岗,在县北三十三里,故老云势如驰马,或曰古尝牧马。马岗下,冢累累,皆葬王侯也。岗东南有黄衣水,入于鸬鹚坡。清流涧,经岗北,又过烂石下(在故邺县西南五十里) ,折而东入于漳。齐清河(应为河清)二年(563年)于岗南项城北虎涧东,堰漳水为清河渠,东流过西门豹祠,入于邺,今废。”(5)

野马岗约在邺城西南二十里地,是漳河南岸从西向东的阜丘邻接地。据出土众多的墓志来看,如《薛怀儁墓志》提到“厝于邺城西南廿里”,而《薛怀儁妻皇甫艳墓志》提到其妻皇甫艳“合葬于野马岗东”, (1)野马岗是东魏、北齐的墓葬之地。(2)

依《僧贤墓志》的记载,僧贤(505-570)年少出家, 29岁敕修《内起居法集》,先后任沙门都、沙门统,主持大总持寺、大兴圣寺,是邺城佛教的领袖人物之一,后卒于大兴圣寺。

二僧贤与邺城佛教寺院

僧贤(505-570)的一生,与大总持寺、大兴圣寺、云门寺有密切的关联。

东魏武帝七年(549)八月,膳奴兰京等杀高澄于北城东柏堂。高洋在城东双堂,指挥士卒,斩兰京等。河清二年(563)五月,北齐第四代武成帝登基。《北齐书》卷七《武成纪》:河清二年(563)“五月壬午,诏以城南双堂闰位之苑,回造大总持寺。”(3)“闰”为闰余,闰位即非正位,闰位之苑似在南城的南部。2002年,考古工作者在邺南城中轴线(朱明门大道向南延长线)的东侧,发掘出东魏北齐佛寺方形木塔基址。(4)有学者认为,这座塔基所处的方位似为大总持寺。在塔基西南、东南发现有两处庭遗址,此两院似为“双堂”。(5)但是,这种推测缺乏任何相关的证据,无法得到确认。

大兴圣寺原为邺城非常著名的建筑———三台,即今邺镇的三台村,考古发现数量众多的板瓦、筒瓦、瓦当以及建筑饰件、石刻文字等。(6)北齐天保七年(556)六月,高洋发丁匠三十余万扩修三台宫殿。三台构木高二十七丈,于台上大起宫室及游豫园。两栋相距二百余尺,工程浩繁,超逾前代。历时两年多,到天保九年(558)九月,三台竣工,更名铜爵为金凤,金兽为圣应,冰井为崇光。(7)三台是东魏、北齐君臣宴会、接待宾客的地方,宾主相对,甚是风雅。如天保九年“十一月甲午,帝至自晋阳,登三台,御乾象殿,群宴群臣,并命赋诗”, (8)魏收上《皇居新殿台赋》,“其文甚壮丽”。(9)随着邺城佛教的盛行,三台又成为高氏帝王奉佛的地方。河清二年(563)秋八月,诏以三台宫为大兴圣寺。(10)魏收撰《北齐武成帝以三台宫为大兴圣寺诏》,曰:

朕嗣应宝祚,永惟家祉,仰祇先志,尚竦玄门。思展聿修之重,念归喜舍之大,肌肤匪吝国城何宝,期济率土至于圆极,可以三台宫为大兴圣寺。此处极土木之壮,穷丹素之妍,奇怪备于刻削,光华毕于图彩。顾使灵心盻飨,神物奔会,真觉惟寂,有感必通。化为净土,广延德众,心若琉璃,法轮常转,洒甘露于大千,照慈灯于旷劫。(11)

后主天统二年(566) ,太上皇高湛诏令于三台上扩建兴圣寺;天统五年(569)正月,又将金凤等三台未入寺者,施大兴圣寺。(1)后主高纬杀高绰,“瘗于兴圣佛寺”。(2)

僧贤(505-570)主持大总持寺和大兴圣寺,皆在僧贤的晚年。河清二年(563) ,大总持寺建成,设大兴圣寺,时僧贤为59岁。大总持寺、大兴圣寺皆为皇寺,可见僧贤与宫廷的密切关系,而受到北齐政权的尊崇。在僧贤圆寂后,我们仍然在金石文献中发现大兴圣寺的蛛丝马迹。武成帝天统四年(568)十二月逝,胡皇后屡至佛寺,与沙门统昙献通奸,受到后主的诛罚。武平二年(571)十月二日,幽闭皇太后于北宫。(3)在幽闭的日子里,皇太后胡氏仍然在大兴圣寺塑造观世音石像。《潜研堂金石文跋尾》卷三收录武平二年(571)十一月《皇太后造观世音石像记》云:

皇太后以武平二年(571)十一月十三日,敬造观世音石像一区。以兹胜善,仰资武成皇帝,升七宝之宫殿,皇帝处万国之威雄,傍兼有心之类,一时俱登圣道。

钱大昕案:“潜云:右皇太后造观世音石像记,黄小松郡丞所寄云:得临漳县三台佛寺,其文有云。”(4)武平三年(572)三月十八日,兴圣寺仍然有造像活动。(5)北周灭北齐时,大兴圣寺毁于战火。(6)

除了大总持寺、大兴圣寺以外,僧贤参与小南海石窟的刻经,并且与僧稠(480-560)有师徒关系。《续高僧传》卷十六《僧稠传》记载, (7)僧稠出家后,研读经论,从“跋陀”的弟子———道房禅师学习止观。所以,僧稠的禅法传承是跋陀—道房—僧稠。跋陀禅师即是《续高僧传》卷十六的“佛陀禅师”,道宣记载佛陀禅师“又令弟子道房,度沙门僧稠,教其定业”, (8)刚好证明了《僧稠传》的叙述,可见僧稠与慧光具有同门师谊。北齐文宣帝高洋,于天保二年(551) ,请僧稠到邺城教化群生。僧稠为高洋阐述三界本空、荣华不可常保,而且广说四念处法。文宣帝闻后,全身竖毛,流汗不止,接受僧稠的禅法。高洋从僧稠受菩萨戒,断酒禁肉,放生不杀,而且,下召全国断屠杀。天保三年(552) ,文宣帝下敕国内诸州别置禅寺,令达解念慧者就而教授。而且,下敕于邺城西南八十里龙山之阳,为僧稠建云门寺,“请以居之,兼为石窟大寺主”,两任纲位,教化徒众将近千人。文宣帝供养丰厚,各种供物充诸山谷。当时文宣帝下敕云门寺为面方十里,僧稠以损妨民居,所以改为方圆五里。寺院由大匠纪伯邕设计修建,规模宏大,居龙山之阳,山林幽静,而所在禅窟前有深渊。北齐乾明元年(560)卒于山寺,年81岁。

河南省安阳小南海石窟,现存三窟,均为方形窟,凿成于齐文宣帝天保元年至六年(550-556)。中窟窟门上方刊刻《方法师镂石板经记》文曰:

大齐天保二年,灵山寺僧方法师、故云阳公子林等,率诸邑人,刊此岩窟,仿像真容。至六年中,国师大德稠禅师重莹修成,相好斯备。方欲刊记金言,光流末季,但运感将移,暨乾明元年(560)岁次庚辰,于云门帝寺奄从迁化。众等仰惟先理财,依准观法,遂镂石班经,传之不朽。(9)

刻经二部,一为《大般涅槃经·圣行品》;一为《华严经偈赞》,刊于乾明元年,皆在中窟。中窟本尊,北壁为卢舍那佛; (1)东壁据“弥勒为众生说法”,知为弥勒佛;西壁据“九品往生”,知为阿弥陀佛。北壁下部线刻“比丘僧稠供养”像,是国内仅存僧稠供养像。(2)

小南海石窟是北齐天保元年由灵山寺僧方法师、故云阳公子林等创凿,天保六年由僧稠重莹修成。其地理环境与《僧稠传》记载的禅窟相似,面临洹水,不远有小南海泉;又依《嘉庆·安阳县志》所附地图,小南海位居云门寺之南,距离不过十里之遥。所以,小南海石窟应是本传中提到的禅窟。(3)在他死后,弟子们为了纪念他,再于窟门四周,依其所传授禅修观法要点,从《华严经》和《涅槃经》选取经文刊刻于后,以期传之不朽。

同时,在小南海中窟的门口两侧金刚力士脚下,近年发现七行题字:

石窟都维那宝囗(所?)供养, /比丘僧贤供养, /云门寺僧纤书,伏波将军彭惠通刊。如来证涅槃,永断于生死。/若能至心听,当得无量乐。/一切畏刀杖,无不爱寿命。/恕己(可)为喻,勿煞(杀)怒(勿)行杖。(4)

可见,僧贤与僧稠具有师徒关系,僧贤及诸位弟子为了纪念先师,于是在小南海中窟外壁追加刻经,五品官伏波将军彭惠通出资刊刻。(5)图示如下:

僧稠禅系是北朝禅法的主流之一,云门寺一直为官寺,其显赫地位维持到隋朝。《八琼室金石补正》卷二十一收有《云门寺法勤禅师塔铭》,记载法勤(494-562)出家于巨鹿景明寺,与僧稠出家于同一寺院,太宁二年(562)正月五日,卒于云门寺。(1)僧稠对北齐佛教影响非常大,“高齐河北,独盛僧稠”,可见一斑。其禅系如下图所示:

僧贤晚年亦住在云门寺,据《续高僧传·僧伦传》记载,僧伦(565-649)至云门寺从僧贤统师、珉禅师出家。《僧伦传》云:

释僧伦……齐武平九年,与父至云门寺僧贤统师、珉禅师所受法出家,时年九岁……周武平齐,时年十六,与贤统等流离西东,学《四念处》,诵《法华经》。至开皇初方兴佛法,云门受具,时年二十三……以贞观二十三年五月十三日四更……时年八十五矣。(2)

《僧伦传》的记载,有诸多矛盾之处。僧伦卒于贞观二十三年(649) ,享年85岁,可推知其生于北齐武成帝河清四年(573)。一、武平七年即改为隆化元年,传世文献及碑志中并无见到武平九年的提法;二、僧伦九岁从僧贤、珉禅师受法出家,应该是武平四年(573) ,并非武平九年;三、周武帝平齐的时间为577年,僧伦应该为13岁,并不是16岁;四、僧贤活至北周时期,周武帝灭齐时,僧伦与僧贤等逃奔流离,僧伦向僧贤学习四念处,诵《法华经》,这与《僧贤墓志》所载僧贤武平元年卒相抵牾。因此,《僧伦传》的记载有诸多不可信之处。(3)同时,《续高僧传》没有收录僧贤的传记,可见道宣对僧贤的生平缺乏了解,因此《僧伦传》与《僧贤墓志》有冲突之处。

僧贤的弟子除了僧伦以外,依《续高僧传·法楷传》记载还有法楷。法楷15岁时,“依相京贤统而为弟子,师习《涅槃》,通解文义。”(4)因此,总结小南海石窟和《僧伦传》、《法楷传》可以发现,僧贤重视《涅槃经》的四念处,提倡《华严经》与《法华经》,这是与僧稠禅法一脉相承的。

三僧贤与地论学派

僧贤作为僧稠的弟子,先后担任沙门都、沙门统,与慧光、法上一起活跃于东魏、北齐的邺城佛教。僧稠与慧光皆传承于勒那摩提,僧稠传承其定学,慧光弘扬他的《十地经论》、《华严经》等学问,在邺城枝繁叶茂,蔚成“地论学派”一大学派。(5)依《僧贤墓志》与响堂山石窟题记可知,“昭玄沙门统定禅师”或许为僧稠的弟子“定”,这样僧稠的门下则有僧贤、定禅师担任沙门统。而慧光的门下,法上任沙门统,僧达、昙遵、慧顺、昙衍、道慎等五位任沙门都。可见,地论学派在东魏、北齐佛教的中心地位,优秀的僧材、完备的思想体系、绝佳的社会政治环境,为地论学派的创立与传承提供了最好的机会。

慧光任沙门统时,僧贤为沙门都;慧光殁后,法上继任沙门统,僧贤亦为“昭玄十统”之一,而慧顺则任沙门都,与僧贤同住在大总持寺。《续高僧传·慧顺传》记载,慧顺是侍中崔光之弟,自幼习儒, 25岁依慧光出家,学习经教与戒律。讲《十地经论》、《地持论》、《华严经》、《维摩经》,而且“并立疏记”。慧顺主要是以邺都为活动中心,每次讲会都有千余听众。左仆射祖珽推荐慧顺为“国都”,即是沙门都。72岁时,慧顺卒于总持寺。(1)慧顺在慧光门下具有很高的地位,净影慧远在20岁(542)受具足戒时,受戒十师均为慧光门下,法上为戒和尚,国都慧顺为教授师。因此,从人物的关系、弘法的寺院来说,僧贤可谓为“地论师”,为邺城佛教的领袖人物之一,是地论学派的重要成员。

同时,我们要从《僧贤墓志》某些思想关键词,梳理僧贤的地论学派思想。

(一)“一音所说”,这是地论学派判教的重要思想,来源于菩提流支。

智顗《法华玄义》中的“南三北七”判教,“十者北地禅师,非四宗、五宗、六宗、二相、半满等教,但一佛乘,无二亦无三。一音说法,随类异解,诸佛常行一乘,众生见三,但是一音教也。”(2)智顗未能明确指出这是何人的观点,唐代时期逐渐传说是鸠摩罗什与菩提流支的判教。六朝以下迄至吉藏的著作中,皆未提及鸠摩罗什的教判观。但是,在净影慧远《大乘义章》最早提及“一音教”说:

菩提流支,宣说如来一音,以报万机,大小并陈,不可以彼顿渐而别。(3)

如来面对根器不同的众生,只以一音说法,虽然是一音,却是同时转大乘法轮与小乘法轮,所以净影慧远所理解的菩提流支“一音教”具有“一时异说”、“大小并陈”的特点。

但是,唐代佛教的诸论著中,对“一音教”则呈现不同的说法。如澄观《大方广佛华严经疏》说:

一、立一音教,谓如来一代之教,不离一音。然有二师:一、后魏菩提流支云:如来一音同时报万,大小并陈。二、姚秦罗什法师云:佛一圆音平等无二,无思普应,机闻自殊,非谓言音本陈大小。故《维摩经》云:佛以一音演说法,众生各各随所解。上之二师,初则佛音具异,后则异自在机,各得圆音一义。然并为教本,不分之意耳。(4)

澄观概括净影慧远的观点为“佛音具异”,即“一时异说”,则属于佛陀的音声功德自然具备。另外一种,则是佛陀一圆音平等无二,众生根器不二,所以众生所闻各为不同,即“异自在机”或“一音异解”,属于众生根机的差异,这是鸠摩罗什的教判观。

依净影慧远、澄观皆主张菩提流支的“一音教”是“一时异说”、“大小并陈”的“一时教”。(5)地论学派“一音教”的判教思想,还影响到北响堂山的刻经。《鼓山唐邕写经铭》中提到“一音所说,尽勒名山”, (6)与《僧贤墓志》相同,如图所示:

北响堂石窟开创于东魏年间,位于鼓山西坡山腰间,主要洞窟有北洞、中洞和南洞三大窟。《僧稠传》提到北齐文宣帝亲自提名僧稠兼任“石窟大寺”主,即是北响堂石窟寺。(1)石窟之下半山腰草丛中有天统四年(568)摩崖刻经《涅槃经》。依《鼓山唐邕写经铭》,南洞刻经始于北齐后主天统四年(568) ,完工于武平三年(572)。因此,北响堂石窟的刻经思想一定是受到地论学派的影响。

(二)“实相虚宗”即“实相宗”,与“圓教”是慧光的判教思想。因此,从《僧贤墓志》和《兴圣寺造像碑》皆可以见到慧光的圆教、顿教等判教思想。

渐、顿、圆三教,是慧光的判教思想之一。这是依《华严经》而提出,法藏《五教章》说:

依光统律师,立三种教,谓渐、顿、圆。光师释意以根未熟,先说无常,后说常;先说空、后说不空;深妙之义,如是渐次而说,故名渐教。为根熟者,于一法门具足演说一切佛法,常与无常,空与不空,同时俱说,更无渐次,故名顿教。为于上达分阶佛境者,说于如来无碍解脱、究竟果海、圆极秘密自在法门,即此经是也。(2)

《探玄记》卷一亦提到慧光的渐、顿、圆判教,与《五教章》大部相似;不同之处在于,指出慧光承习“佛陀三藏”立三种教,最后说:“即以此经是圆顿所摄”。(3)但是,《探玄记》卷三又说:“光统释云:此经佛初成道说,但显一乘圆教法轮体为诸教之本。诸经益相为此益,故不辨也。(4)《华严经传记》记载,强调慧光的四卷《华严经疏》,判《华严经》为圆教。(5)圆测《解深密经疏》卷一说:“或说三教,所谓通教、别教、圆教,光统法师等作如是说。慧光法师是国统,故名光统也。”(6)可见,法藏对渐、顿、圆三教解释比较一致,但对《华严经》的判别则出现圆教或圆顿教的分歧;而圆测则提出通、别、圆三教。

依法藏的解释,“渐教”是为根器未成熟者设立,是自浅至深而渐次说法;“顿教”是以根器成熟者为对象,是不分浅深、同时演说一切佛法;“圆教”是以正在迈向佛境的众生而设,向他们显示佛陀所证悟的无有障碍的解脱、功德深广如海的究极果报、和圆满、深妙、自由自在的行事。慧光所说的“渐教”、“顿教”,在内容上并无差别,都是演述无常与常、空与不空等。但是,在说法的方式上,“渐教”先说无常、空,再说常、不空;而“顿教”则是一时并说。所以,慧光的渐、顿二教,与菩提流支所言的渐、顿二教相近。(1)但是,慧光与菩提流支的不同处在于,他认为渐、顿二教并没有囊括一切佛法,所以在渐、顿二教之上,别立“圆教”。而且,慧光认为《华严经》是最圆满、圆融的教法。

同时,慧光的判教思想还有“四宗判”,智顗在《法华玄义》中加以引用:

佛驮三藏、学士光统所辨四宗判教:一、因缘宗,指《毗昙》六因、四缘;二、假名宗,指《成论》三假;三、诳相宗,指《大品》、《三论》;四、常宗,指《涅槃》、《华严》等,常住佛性,本有湛然也。(2)

“佛陀三藏”即是勒那摩提,为慧光之师。慧光继承勒那摩提的判教思想,提出“四宗判”。南朝的“五时判教”是依《涅槃经》五味喻而发,慧光不依五时而依经典宗旨,加以归纳分组而成为“四宗”。“因缘宗”是以《毗昙》为中心,阐明小乘说一切有部的“六因四缘”学说。(3)“假名宗”是以《成实论》为中心,阐明“因成假”、“相续假”、“相待假”等三假(4)的学说。“诳相宗”的“诳”即是不真实的意思,智顗、净影慧远都称之为“不真宗”,这是以《大品般若经》以及中观学派的《三论》为中心,阐明一切存在为不真实。“常宗”是以《涅槃经》和《华严经》为中心,阐明佛性常住、本具的思想。

慧光的“四宗判”得到门下弟子的继承与弘扬,如法藏《五教章》记慧光判别佛说为渐、顿、圆三教后,说:“后光统门下遵统师等诸德,并亦宗承,大同此说”。(5)此处“遵统”,即是昙遵。(6)另外,法藏《五教章》记载大衍法师建构“四宗”的判教体系:

依大衍法师等一时诸德,立四宗教,以通收一代圣教:一、因缘宗,谓小乘萨婆多等部;二、假名宗,谓《成实》、经部等。三、不真宗,谓诸部《般若》,说即空理,明一切法不真实等。四、真实宗,《涅槃》、《华严》等,明佛性、法界、真理等。

“大衍法师”即是慧光的弟子昙隐,他居住于北齐邺城的大衍寺。昙隐的“四宗”,与慧光的“四宗判”基本相同,可见他是继承其师之说。

因此,《僧贤墓志》提到的“实相宗”,即是第四宗“常宗”、“真实宗”。“实相宗”的名称见于法藏《入楞伽心玄义》,出现“有相宗、无相宗、法相宗、实相宗”的“四宗判”, (8)但其思想明显不是地论学派的判教思想传统。

四结语:作为“地论师”的僧贤

道宣《续高僧传》未收录僧贤(505-570)的传记,曾提及其名。《大齐故沙门大统僧贤墓铭》为研究僧贤提供最直接的资料,结合其他石刻文献与正史、佛教史书等,能够比较清晰地梳理僧贤的生平与思想背景。

依《僧贤墓志》的记载,僧贤(505-570)年少出家, 29岁敕修《内起居法集》。僧贤作为僧稠的弟子,参与小南海石窟的刻经活动;他先后担任沙门都、沙门统,与慧光、法上一起活跃于东魏、北齐的邺城佛教。河清二年(563) ,僧贤主持了大总持寺、大兴圣寺。同时,慧光的弟子慧顺亦住在大总持寺。僧贤的弟子有僧伦、法楷等。因此,从人物的关系、弘法的寺院来说,僧贤可谓为“地论师”,为邺城佛教的领袖人物之一,地论学派的重要成员。

从思想上说,僧贤继承了僧稠的禅学思想,重视《涅槃经》的四念处,提倡《华严经》与《法华经》。

同时,《僧贤墓志》提到的“一音所说”彰显了菩提流支的“一音教”判教思想,而且“一音教”影响到北响堂山南洞的刻经思想;《僧贤墓志》所说的“圆教”、“实相宗”以及《兴圣寺造像碑》中“高栖十地,一时作佛”,诠释了慧光的“渐、顿、圆”和“四宗判”等判教思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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