肖鹰:《兰亭序》与庄子生命观

《兰亭序》与庄子生命观

肖 鹰

内容提要:1965年郭沫若发文否定传世《兰亭序》书帖、文章真实性,引发延续20余年的争议。值得注意的是,争议双方都以“一死生”、“齐彭殇”为庄子生命观,区别在于以之作为肯定或否定《兰亭序》的论据。文章认为,“一死生”、“齐彭殇”,不仅不是庄子提出的,而且是违背庄子生命观的本义的;庄子的生命观是顺应自然中的任性率真。王羲之在《兰亭序》中感怀伤世,痛惜无常的生命,而发出“固知一死生为虚诞,齐彭殇为妄作”的真率之言,正是庄子“喜怒通四时”的生命精神之“真”的通达发扬。

关键词:庄子哲学 王羲之 《兰亭序》

郭沫若引出的论争问题

1965年,郭沫若发表长篇论文《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》[①],挑起了关于王羲之《兰亭序》书法与文章之真伪的论争。郭沫若以新出土的东晋王榭墓志为印证,以《兰亭序》贴缺少“隶书笔意”,否定其为王羲之所书。早在清代,已有学者李文田在其对《定武兰亭》的跋文中明确提出《兰亭序》帖、文皆非王羲之所作,是后世伪托。李氏以自己的认知,在指出《定武兰亭》为“隋唐间之佳书,不必右军笔也”的同时,着重指出世传《兰亭序》文是对刘义庆《世说新语》中《临河序》的删改、增补,其下半段为后者所无,“此必隋唐间人知晋人喜述老庄而妄增之”。[②]郭沫若在《论真伪》中,以李氏跋文为有力论据推断说:“《兰亭序》是依托的,它既不是王羲之的原文,更不是王羲之的笔迹。”唐人何延之的《兰亭记》和刘餗《隋唐嘉话》对《兰亭序》的传奇叙述共同涉及王羲之七世孙、南朝僧人智永。郭沫若据此做判断说:“我敢于肯定:《兰亭序》的文章和墨迹就是智永所依托。”[③]

作为一位历史学家,郭沫若“惯写翻案文章”。他1965年挑起对《兰亭序》的发难,却并非独自为战。在《论真伪》中,郭沫若明确指出,他写作这篇文章得到当时中共中央主管意识形态的康生和陈伯达的“文献支持”。时任《光明日报》总编穆欣在18年后(1993年)撰文回忆这场“笔墨官司”,题为《郭沫若的最后一场笔墨官司——毛泽东关注兰亭序>真伪问题的讨论》。我们不用阅读穆文内容,仅读其副标题,就能意识到这场“郭沫若最后的笔墨官司”具有超越学术论争的特别背景。[④]郭沫若对王羲之《兰亭序》文章和书法真实性的否定,在当时及其后多年,引发了许多学者的“驳议”。

在“驳议”郭沫若《论真伪》的文章中,较为值得关注的是高二适、商承祚、周绍良和周传儒等学者的文章。这些文章依据书法史料的考证和分析,有说服力地指出:其一,书法从隶到楷,是在汉魏之际萌芽、到东晋时代成熟的演进运动;考察书法发展史,王羲之正是“自隶草变而为楷”的集大成者。 [⑤]其二,书体演进到多种书体出现后,不仅在时代层面上是多书体共存的,而且书法家个体也会因为书写目的的不同而采用不同书体。王羲之是“博精群法”的书家,“不能单举墓志铭刻的书法来概括羲之的书法凤格”;[⑥]其三,基于书写工具和书写水平的差异,碑刻书法多为民间工匠斫刻,其用意和水准都不可与王羲之所代表的士大夫书法家相比较,更不可以之作为辨识书法家作品的范例。“一碑一帖,一方一圆;一用刀,一用笔,要把他们捏在一起,太困难,距离太大了,好象叫小旦反串花脸。”[⑦]

针对李文田和郭沫若共同主张“《兰亭序》是在《临河序》的基础之上加以删改、移易、扩大而成的”之说,[⑧]持反对意见的学者从文献学、文章学等方面做了驳斥。他们普遍认为:《临河序》是对《兰亭序》原文的节录,并且在摘录文字中包含部分语句的不当删节和移动;两序文章比较,《兰亭序》无论就思想情怀还是文章艺术,都远高于《临河序》。与李、郭以后半段与前半段文气不合否定《兰亭序》文章真实性不同,持反对意见的学者特别推崇该文后半段。“一篇文章,要求有重点,而《临河序》无。《兰亭序》的‘夫人之相与俯抑一世’以下一百六十七字,在技巧上叫发挥,叫感想,叫重点突出。” [⑨]

在《论真伪》中,郭沫若指出,相比于《临河序》,传世《兰亭序》“所增添的‘夫人之相与’以下一大段,一百六十七字,实在是大有问题”。但在此文中,他只是指出“王羲之的性格,就是这样倔强自负,他决不至于象传世《兰亭序》中所说的那样,为了‘修短随化,终期于尽’ ,而‘悲夫’‘痛哉’起来。” [⑩]这就是说,郭沫若否定《兰亭序》的真实性的首发文章仅从他所揣测的王羲之的性格、情绪出发判断《兰亭序》后半段“大有问题”、故非王羲之所做。但是,他在后续写出的《?兰亭序?与老庄思想》和《〈驳议〉的商讨》两文中却着重引申阐述《兰亭序》后半段“大有问题”之论。[11]

李文田在《定武兰亭跋》中称:

《世说》云人以右军《兰亭》拟石季伦《金谷》,右军甚有欣色。是序文本拟《金谷序》也。今考《金谷序》文甚短,与《世说》注所引《临河序》篇幅相应。而《定武本》自“夫人之相与”以下多无数字。此必隋唐间人知晋人喜述老庄而妄增之。不知其与《金谷序》不相合也。[12]

郭沫若在《论真伪》中是无异议地赞成李氏“妄增”之说的。但是,在后续两篇文章中,郭氏却指出李氏的“妄增”论断“不够明确”。郭沫若说:“这一断案说得不够明确,没有表明《兰亭序》文和老庄思想的关系究竟是怎样;”[13]“那一大段文章里面有‘固知一死生为虚涎,齐彭殇为妄作’二语,明明是在反对庄子。” [14]通过将《兰亭序》后半段与西晋石崇《金谷诗序》比较,郭沫若认为前者是对后者文中“感性命之不永,惧凋落之无期”的情志的阐发(“大申石崇之志”),本质上表现的是极其庸俗的生命观。郭沫若论断说:“为‘死生亦大矣’而承之以‘岂不痛哉’的转语。既不是道家思想,更不是儒家思想,而是极其庸俗的贪生怕死的思想。”[15]

《兰亭序》中说道:

古人云死生亦大矣,岂不痛哉。每揽(览)昔人兴感之由,若合一契,未尝不临文嗟悼,不能喻之于怀。固知一死生为虚诞,齐彭殇为妄作。[16]

对这两句文字,自宋代以来,就时有争议。宋人晁迥认为《兰亭序》此说表明王羲之没有真正达到老庄哲学的超越精神,这也是梁朝萧统编《文选》[17]不选录《兰亭序》的原因。“昭明(萧统)深于内学,以羲之不达大观之理,故不收之。”[18]现代学者钱钟书认为王羲之本来就有“反庄”的思想。在《管锥篇》中,钱钟书引证唐人张彦远《法书要录?右军书记》中的一条“杂帖”。该帖说道:“知足下奉法转到,胜理极此。此故荡涤尘垢,研遣滞虑,其实可为尽矣,无以复加。漆园(庄子-引者)比之,殊诞谩如不言也。”[19]钱钟书认定此帖所言“显斥庄周”,并且指出:“盖羲之薄老、庄道德之玄言,而崇张、许方术之秘法;其诋‘一死生’、‘齐彭殇’为虚妄,乃出于修神仙、求长寿之妄念虚想,以真贪痴而讥伪清净。识见不‘高’,正复在此。” [20]

值得注意的是,不仅否定《兰亭序》的郭沫若、未参与论争的钱钟书,而且肯定《兰亭序》的诸多学者,也认同“一死生”、“齐彭殇”为庄子哲学本义,“一死生为虚诞,齐彭殇为妄作”确为王羲之“反庄子之说”。周绍良在长文《?兰亭序?真伪考》中,针对李文田、郭沫若否定《兰亭序》下半段为王羲之所作,详细阐述“《兰亭序》中自‘夫人之相与’以下内容表达了王羲之的思想”的同时,明确指出“王羲之崇老反庄”,从王羲之《法书要录·杂帖》(上文钱钟书所引述条目)可见,“他将庄子放在老子的对立面予以贬斥,其精神正与《兰亭序》中‘一死生为虚诞,齐彭殇为妄作’完全一致”。[21]

综上所述,我们需要厘清两个问题。其一,究竟应当怎样理解庄子的生命观?其二,王羲之对庄子思想的基本态度是什么?

庄子生命观辨义

“死生亦大矣”,语出《庄子》,有两则,兹录如下:

仲尼曰:“死生亦大矣,而不得与之变;虽天地覆坠,亦将不与之遗。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,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。”(德充符篇)[22]

仲尼闻之曰:“古之真人,知者不得说,美人不得滥,盗人不得劫,伏戏、黄帝不得友。死生亦大矣,而无变乎己,况爵禄乎!若然者,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,入乎渊泉而不濡,处卑细而不惫,充满天地,既以与人,己愈有。”(田子方篇)[23]

从郭沫若和钱钟书的论说可见,“一死生”似是庄子生命观的核心命题。然而,“一死生”(或“一生死”)并不是庄子的说法,而是西晋玄学家郭象在其《庄子注》中提出的。《齐物论》中有“有未始有始也者”一句,郭象注道:“谓无终始而一死生。”[24](郭象在注《逍遥游》和《大宗师》两篇中三次使用与“一死生”相似的“齐死生”说法。现代哲学家冯友兰和张岱年均援用“齐死生”说法诠释庄子生命观。[25])在《大宗师》中,子祀、子舆、子梨和子来相与为友;他们的交友标准是:“孰能以无为首,以生为脊,以死为尻,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,吾与之友矣。”[26]这四人看待自己和亲友的死亡,都是“视死如归”。子来病危之际,他的妻子哀痛哭泣(“环而泣”),而前来看望的子梨却兴高采烈,犹如与一位将赴大任的友人告别,说道:“伟哉,造化又将奚以汝为,将奚以汝适?”垂死的子来自己也说:“今一以天地为大炉,以造化为大冶,恶乎往而不可哉?” [27]在《庄子》中,讲述了诸多高人隐士(“方外之人”)面对亲友的死亡“临尸而歌”的故事,庄子本人也以“扣盆而歌”的方式悼别亡妻。不哭而歌,即不以悲痛而是以欢乐看待死亡,这违背常情的态度,在庄子的话语体系中,就是“知死生存亡之一体”,大概讲也可说是郭象所谓“一死生”。

然而,在庄子哲学的深义中,“知死生存亡之一体”并不能简单归结为“一死生”。庄子说:“死生,命也,其有夜旦之常,天也。人之有所不得与,皆物之常情也。”[28]庄子认为,人的死生存亡归根结底是天地造化的产物,造化永无止境,人则死生存亡,这是不可抗拒的规律(命)。“死生一体”,就是指“有生必有死”和“生死循环相续”(即《德充符》中所谓“以死生为一条”、《知北游》中所谓“死生为徒”)。“死生一体”,是指生命在世界运动的时间序列中的连续性和循环性——“以无为首,以生为脊,以死为尻”。

在主张死生循环相续的前提下,庄子认为,相对于天地造化的无限运动,包括人在内的万物,都是微弱有限的暂时之物。他说:

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,而泰山为小,莫寿乎殇子,而彭祖为夭。天地与我并生,而万物与我为一。[29]

“殇子”指未成年夭折的孩子,即谓短命者;“彭祖”是传说中年寿800岁的彭氏祖先,即谓长寿者。“秋豪”,即“秋毫”,秋天的兽毛末端极细微,指细微之物;泰山则指巍然大物。庄子认为,人的寿命的长短和现实事物的大小,相对于无限的天地,都是短暂、微小的。他颠倒人们常识中的时间长短与体量大小,目的不是将寿与夭、大与小等量齐观,而是促使人们突破局限于现象的常识去体认人生的真义,即作为存在者与天地万物的根本统一性。

正如庄子没有提出“一死生”的命题,他也没有提出“齐彭殇”的命题。在庄子的哲学中,死生不仅不是等同或同一的,相反,人生的真谛就是要免于社会与自然的刑害而““保身、全生、养亲、尽年”(《养生主》)”。他以“依乎天理”讲养生(《养生主》)、以“虚而待物”讲心斋(《人间世》)、以“不与物迁”讲道德(《德充符》),以“与造化者为人”讲真人(《大宗师》),其宗旨就是要为世人开辟“卫生之经”的养生、乐生道路。庄子不仅塑造了一批有神功异能的“真人”,而且塑造了一批体残寡能的“畸人”。以世俗眼光看,“真人”与“畸人”有天壤之别;但就通达生命的真义而自由生存而言,两种人是同一的。“死生亦大矣”,人之为人,死生无疑是头等大事;人之常情,是悦生恶死,难以顺应自然而从容面对死亡。对死的恐惧,既是人生最大的忧患,也是人生根本的束缚。庄子哲学的核心要义,就是要解除这个束缚,“救民于倒悬”。他的基本途径是引导人们体认到,“天地与我并生,万物与我为一”,即认识到自我与世界的根本统一。“老子曰:‘卫生之经,能抱一乎?’”[30]这就是庄子所谓“道”。正是在此意义上,他推崇因为精神觉悟而乐生、长寿的“至人”、“真人”。因此,庄子讲“死生一体”绝对不是视死生价值同一,而是在明确个体生命的有限性前提下,追求无限超越和无限自由的“乐生”的生命境界。

在《德充符篇》中,庄子与明辨家惠施关于“有情与无情”有一段对谈:

惠子曰:“既谓之人,恶得无情?”庄子曰:“是非吾所谓情也。吾所谓无情者,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,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。”惠子曰:“不益生,何以有其身?”庄子曰:“道与之貌,天与之形,无以好恶内伤其身。今子外乎子之神,劳乎子之精,倚树而吟,据槁梧而瞑。天选子之形,子以坚白鸣。” [31]

庄子主张“无情”,并不否定人是有感情的,也不是主张抑制或绝弃情感,而是主张要以相对、变化的态度对待情感,不可固执情感。固执情感,就是“以好恶内伤其身”。他批评惠施固执自己的意识和观念,强为之辩,伤精费神,而非顺其自然而行。

庄子理想的人,即所谓“真人”。这些“真人”,“知死生一体”、“死生无变乎己”。“真人”的要义就是“外化而内不化”。[32]所谓“外化”,就是顺应外在自然的变化而变化(“与时俱化”);所谓“内不化”,就是始终保持自我生命合于自然的统一性和整体性(“无变乎己”)。庄子哲学的要旨,是“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(均)” [33],即是在顺应现实差异变化(是非)之中保持个体与世界的整体统一(天钧)。后世对庄子哲学的理解,多偏失于强化他对整体统一(“休乎天均”)的主张而无视他对差异变化的认同(“和之以是非”),即没有体认庄子讲的“两行”思维。与后世认为庄子排斥情感相反,他所反对的正是对自然感发的蓄意克制和排斥。他说:

山林与!皋壤与!使我欣欣然而乐与!乐未毕也,哀又继之。哀乐之来,吾不能御,其去弗能止。悲夫,世人直为物逆旅耳!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,知能能而不知所不能。无知无能者,固人之所不免也。夫务免乎人之所不免者,岂不亦悲哉![34]

庄子并不排斥人对死生存亡的哀乐情感,因为是“物之常情”。他致力于引导人们的,是把人们提升到对“道”的体认,从而在这个至高大全的境界中超越对死亡的恐惧和苦痛,自由自在的生活。对于庄子,这自由自在的生活,才是他倡导并追求的根本目的。庄子绝无视生死之别——“死生亦大矣”。他引导人们以顺应自然的态度面对死亡,“死生无变于己”,只是要让人们从这根本的忧惧中解脱出来,追求和享受快乐的生活。庄子主张绝对的心灵自由,即所谓“逍遥游”。但庄子的“逍遥游”,既非狂妄自大,为所欲为,亦非遗世独立,冷血无情。细读《庄子》,我们会感受到庄子那一颗敏锐地感受着世间的死生苦痛,却又挚烈地追求着人生理想的伟大心灵。他深知任何人都不能免于人生而为人的无知、无能(“无知无能者,固人之所不免也”),他不主张刻意回避情感(“哀乐之来,吾不能御,其去弗能止”),而是主张顺应自然。准确讲,庄子的人生观之落实于情感,即所谓“喜怒通四时,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。” [35]因此可以说,庄子生命观的真谛在于,在追求体认自我与天地世界本原同一的同时,是对自我生命最高自然和自由的实现——这就是庄子哲学最核心的观念“真”。

读《庄子》全书,我们知道庄子与惠施是不可调和的论敌,前者主张“无辩”,后者主张“强辩”;而且,惠施妒忌庄子之才,做梁国宰相时,庄子前来拜访他,他却听信他人之言,以为庄子要来取代他的相位,派人搜索庄子三天三夜。[36]但是,惠施去世后,庄子却对他抱着深沉的怀念之情。《徐无鬼》说:

庄子送葬,过惠子之墓,顾谓从者曰:“郢人垩慢其鼻端,若蝇翼,使匠石斫之。匠石运斤成风,听而斫之,尽垩而鼻不伤,郢人立不失容。宋元君闻之,召匠石曰:‘尝试为寡人为之。’匠石曰:‘臣则尝能斫之。虽然,臣之质死久矣!’自夫子之死也,吾无以为质矣,吾无与言之矣!”[37]

从这则故事可见,庄子对一个素与自己有深刻学术和为人分歧的人,尚且如此难以释怀,何况对于相与友善的亲旧呢?庄子主张“不以好恶内伤其身”,反对固执情感,但他却又是真诚而深于情的。就此我们可以看出他的哲学与人生是有矛盾的,然而,这正是庄子真而深的生命境界。

庄子不仅敏于思,而且深于情。他对社会人生和自然事物的细致观察和精妙描绘,表现了他对生活世界的深情和敏锐。我们读《庄子》,常为他奇伟瑰丽的哲思所折服,却感受不到他深切挚烈的心痛。然而,正是这人生不可解除的心痛,筑成了庄子生命观的真实基础。

王羲之对庄子哲学的态度

在明晰了庄子人生观的要义之后,我们再来谈王羲之对庄子哲学的态度。王羲之生活的东晋时代,是道家风行的时代。广义的道家,分为黄老与老庄两个流向。黄老派服食养生、追求长生不老,这是道家的方术派,宗教派;老庄派实为庄子哲学的衍生,主张顺应自然,“以天合天”,这是道家的反方术派,哲学派。这两派有分歧与矛盾,但在具体个人的实践中并不是水火不容的。王羲之本人,既好“服食养性”,并且崇奉张道陵的天师道,又对庄子哲学怀抱着特别的信仰。

王羲之初任会稽内史,当时的名僧支道林欲结识他,在遭拒绝后,就是使用讲解《逍遥游》的办法获得成功的。《世说新语》载:

王逸少作会稽,初至,支道林在焉。孙兴公谓王曰:“支道林拔新领异,胸怀所及乃自佳,卿欲见不?”王本自有一往隽气,殊自轻之。后孙与支共载往王许,王都领域,不与交言。须臾支退。后正值王当行,车已在门,支语王曰:“君未可去,贫道与君小语。”因论庄子《逍遥游》。支作数千言,才藻新奇,花烂映发。王遂披襟解带,留连不能已。[38]

支道林对王羲之究竟如何解说庄子的《逍遥游》,我们不得而知;以支氏的僧人身份,他大概有借庄说佛之论。但是,我们可以肯定的是,这则故事说明,王羲之对于庄子哲学的服膺,不止于他的内心崇奉,而是已然是一件友朋认同、借以与之接近的捷径。

传世的《兰亭集》中,载王羲之诗作两首,两首均以庄子哲学立意。其第二首说道:

仰眺碧天际,俯看绿水滨。寥朗无涯观,寓目理自陈。大矣造化功,万殊莫不均。群籁虽参差,适我无非亲(新)。[39]

“万殊莫不均”,明显是庄子齐物论的概括表达;“适我无非新”,则是庄子所说“使日夜无隙,而与物为春” [40]两句化出——“适我无非新”和“与物为春”是同义的。以诗为证,兰亭聚会当时王羲之是认同并且崇尚庄子哲学的。王羲之作《兰亭诗》、撰《兰亭序》同在永和九年春三月初三(公元353年)兰亭聚会中。试问,在同一天、同一场景中,在诗中推崇庄子的王羲之,可能反过来又在文中驳斥庄子吗?

前面我们已阐明,庄子主张“无情”,并非要求人们没有感情,而是不固执情感,自然感发。王羲之生活的时代(303年-361年),[41]是世事极不稳定的时代。他一生经历了6位晋帝的病亡,更经历了十数亲友的病痛亡故。永和九年,王羲之51岁。两年前他受封会稽内史,两年后他立誓辞官。王羲之对于时局和生命都是非常敏感而且特具预测力的人,为人慷慨耿直,“骨鲠高爽,不顾常流”。[42]在春和景明、惠风和畅的兰亭雅集中,他由眼前的盛景而感慨“终期于尽”的未来,诋斥当时沉溺于玄言清淡的名士们所标榜的“一死生”和“齐彭殇”,绝非无谓妄议,而是庄子所言“有所不得与”的“物之常情”。唐人孙过庭说王羲之“《兰亭》兴集,思逸神超……情动形言,取会风骚之意;阳舒阴惨,本乎天地之心。”[43]王羲之作《兰亭序》,无论文章,还是书法,都是他当时胸中波澜的真实表现。钱钟书说《兰亭序》的文章“真率萧闲,不事琢磨”,[44]这是中肯之论。这八个字用以评论《兰亭序》的书法,也是非常贴切的。唐人张怀瓘称赞王羲之的书法,“千变万化,得之神功,自非造化发灵,岂能登峰造极。” [45]所谓“神功”,就是王羲之通过《兰亭序》的文章和书法共同表现的率性任真的生命意气。庄子的人生观,最终目的是求一个“真”字。我们可以说,王羲之就是一位在高妙的境界中彰显出人生之真的艺术家。

最后我们还要回应钱钟书引王羲之《杂帖》中的“漆园比之,殊诞谩如不言”诸言,并认定“显斥庄周”的问题。《晋书?王羲之传》称:“羲之既去官,与东土人士尽山水之游、弋钓为娱;又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、采药石不远千里。遍游东中诸郡,穷诸名山,泛沧海。叹曰: ‘我卒当以乐死’。”[46]这就是说,王羲之沉迷于服食养生,是在他辞官之后,亦即作《兰亭序》两年之后的事情。钱钟书引用的《杂贴》在《法书要录》中既没有受书人名号,也没有日期落款。联系这条《杂帖》的内容,我们大概可以判定它书写于王羲之与许迈“共修服食”的时期。这是王羲之暮年时期,此时的王羲之迷信方士之术,书帖“显斥庄周”,是有可能的。但是,我们不应当将暮年的王羲之与永和九年春作《兰亭序》时的王羲之混为一谈。钱钟书对《兰亭序》的广征博议中,显然缺少“历史地”审视王羲之对庄子的态度。再者,从王羲之“穷诸名山,泛沧海”而兴叹“我卒当以乐死”来看,他对“服食养生”有多少迷信是可疑的,也许更大程度上,“服食采药”对于他不过是一种“与时俱化”的外在形式,他所真正追求的是在佳山丽水中获得的“适我无非新”的生命归依之感。

“一死生”、“齐彭殇”绝非庄子之论,而是后世晋代清谈家对庄子哲学的虚化偏议。[47]庄子的生命观是顺应自然中的任性率真。王羲之在《兰亭序》中感怀伤世,痛惜无常的生命,而发出“固知一死生为虚涎,齐彭殇为妄作”的真率之言,正是庄子“喜怒通四时”的生命精神的之“真”的的通达发扬。我们讲“魏晋风度”,多偏指其“放达”一面,以为魏晋人皆清虚超迈、不着烟尘。《世说新语》是南朝刘义庆延揽众多文人辑录魏晋名士轶事和言说的著作,鲁迅称之为“差不多就可以看做一部名士底教科书”[48]。读此书,我们可见魏晋名士的风流,绝不凭空放达,而是特别深于沉痛。读懂庄子生命观,我们当知受庄子哲学哺育的魏晋风度,是于放达处见沉痛,在沉痛中真放达。唯其如此,我们才不冤枉王羲之,才不辜负其放达风流的《兰亭序》。

文章原载:《学术界》2017年第12期

[①]郭沫若:《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》,此文分别发表于《光明日报》1965年6月10日、11日和《文物》1965年第6期,后略称《论真伪》。

[②]李文田:《定武兰亭跋》,转引自《论真伪》

[③]《论真伪》

[④]穆欣:《郭沫若的最后一场笔墨官司——毛泽东关注兰亭序>真伪问题的讨论》,党史文汇,2003年第12期。

[⑤]高二适:《?兰亭序?真伪驳议》,《光明日报》1965年7月23日,《文物》1965年第7期。

[⑥]商承祚:《论东晋的书法风格并及?兰亭序?》,《中山大学学报》1966年第1期。

[⑦]周传儒《论?兰亭序?的真实性兼及书法发展方向问题》,《中国社会科学》,1981年第1期。

[⑧]《论真伪》

[⑨]周传儒《论兰亭序的真实性兼及书法发展方向问题》,《中国社会科学》,1981年第1期。

[⑩]《论真伪》

[11]郭沫若:《〈驳议〉的商讨》,《光明日报》1965年8月21日;《?兰亭序?与老庄思想》,《文物》,1965年第9期。按,关于《兰亭序》论争,郭沫若晚年另有一文:《新疆新出土的晋人写本《三国志》残卷》(《文物》,1972年第8期),此文主旨是回应章士钊文章《柳子厚之于?兰亭?》(载章士钊著《柳文指要校注(下)》,兴界图书出版公司,2016年版)。章氏在文中没有直接对郭氏否定《兰亭序》提异议,但借柳宗元关于的评议肯定《兰亭序》。

[12]李文田:《定武兰亭跋》,转引自《论真伪》。

[13]《?兰亭序?与老庄思想》。

[14]《〈驳议〉的商讨》。

[15]《?兰亭序?与老庄思想》。

[16]【东晋】王羲之书、【唐】冯承素摹:《晋王羲之兰亭序:冯承素摹本》,故宫博物院编,故宫出版社,2008年版,第12页。后略称《兰亭序》。

[17]【梁】萧统(编):《文选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1998年版。

[18]【宋】晁迥:《隨因纪述》,转引自钱鍾书:《管锥篇(三)》(补订重排本),三联书店,2000年版,第447页。

[19]【唐】张彦远:《法书要录(二)》,中国书店,2014年版,第319页。

[20]钱鍾书:《管锥篇(三)》(补订重排本),三联书店,2000年版,第449页。

[21]周绍良:《?兰亭序?真伪考》,中国社会科学杂志,1980年第4期。

[22]【清】郭庆藩(撰)、王孝鱼(点校):《庄子集释》,上册,中华书局,2012年第3版,第195页。

[23]《庄子集释》,中册,第724页。

[24]《庄子集释》,上册,第86页。

[25]冯友兰:《中国哲学史新编》,上册,人民出版社,2007年第2版,第193页;张岱年:《中国哲学大纲》,下册,中华书局,2017年,第608页。

[26]《庄子集释》,上册,第263页。

[27]《庄子集释》,上册,第263-267页。

[28]《庄子集释》,上册,第245页。

[29]《庄子集释》,上册,第85页。

[30]《庄子集释》,下册,第781页。

[31]《庄子集释》,上册,第226-227页。

[32]《庄子集释》,中册,第760页。

[33]《庄子集释》,上册,第76页。

[34]《庄子集释》,中册,第761页。

[35]《庄子集释》,上册,第235页。

[36]《庄子集释》,中册,第604页。

[37]《庄子集释》,下册,第836页。

[38]【南朝】刘义庆(撰)、徐埒堮(著):《世说新语校笺》,上册,中华书局,1984年版,第121页。

[39]【宋】桑世昌(集):《兰亭考》;【宋】俞松(集):《兰亭续考》(合订本),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,2013年版,第13页。

[40]《庄子集释》,上册,第218页。

[41]王羲之生卒年尚无确论,谨采用此说。

[42]【唐】张彦远:《法书要录(二)》,中国书店,2014年版,第119页。按:《晋书·王羲之传》评赞王羲之“以骨鲠称”。(上海古籍出版社、上海书店(编):《二十五史(2)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、上海书店,1996年版,第1488页)

[43]【唐】孙过庭:《书谱》,文物出版社,1997年版,第41页、43页。

[44]钱鍾书:《管锥篇(三)》(补订重排本),三联书店,2000,第445页。

[45]【唐】张彦远:《法书要录(二)》,中国书店,2014年版,第119页。

[46]上海古籍出版社、上海书店(编):《二十五史(2)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、上海书店,1996年版,第1489页。

[47]据笔者检索《中国基本古籍数据库》,在《庄子》原文中没有“一死生”和“齐彭殇”之说。“一死生”,首见西晋郭象《庄子注》,后世注释《庄子》者广泛引用。“齐彭殇”首见王羲之《兰亭序》;但对《庄子》的专注中,仅见清人王先谦《庄子集解》(中华书局,1987年版,第19页)中一例。王羲之《兰亭序》首提“齐彭殇”,因为是否定性的论及这个命题,这当是他对魏晋清谈家的言论转述。

[48]鲁迅:《鲁迅全集》第九卷,人民文学出版社,2005年版,第319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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